怪兽的叙事诗

我最亲爱的

阿祖。

徐静溪在六十岁的日暮里常常想起这个大眼睛的小孩,身下衰朽的竹摇椅吱吱呀呀的,混着暖气的呼呼声和风声奏起令人昏昏欲睡的小曲。

这世界上有些人不属于他们的出生家庭和故乡,于他们的亲友和同乡人来说,他们是过客,是旅人,只是短暂停留,之后便踏上寻找真正故土的征程。徐文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。上至三代都相貌平平的家族突然诞生了一个貌美的孩子,这有时并非祝福。这诅咒随着徐文祖的长大不断地应验着,他的母亲是第一个受害者,这个大字不识的农妇,天真地为自己孩子的漂亮聪慧高兴着,感激着神灵,不知道厄运的脚步也随之而来。小小山村里,愚昧和流言是杀死女人最有效的武器。终于,徐文祖那个酒糟鼻的父亲在新年的酒醉之后用两拳带走了他的妻子,又在午夜仓皇而逃。徐文祖在家里的桌子下里呆了很久,母亲答应他新年的第一天两人一起去镇上看戏,但她躺在坑洼的地上一直睡不醒,那他只好一直等呀。也许是母亲太累了。前来要账的债主上门时已经过了七天,而徐文祖也终于明白母亲不会带他去看戏了。这年,他四岁。

徐静溪是徐文祖家要绕十八弯才能够得到的亲戚,在潦草的葬礼过后四岁的男孩辗转被送到了门口。徐静溪记得第一次见他,小小的一只被拉扯着,胳膊腿都细瘦,头低着露出尖尖的下巴。她早年丧偶,长子也已经成家,瞧这孩子被一众亲戚推来搡去心有不忍便点头应了。

阿祖一直很乖,她也为这个养子颇被羡慕。但徐静溪觉得这孩子年纪越大离她越远,虽然温柔帅气成绩优异,挑不出一丝错来。可就是这样才让人担心,男孩子哪有不捣蛋的呢?就算是大人也有自己的喜好和小脾气。阿祖像是电视里的人儿,隔着冷冰冰的一片屏障,叫人猜不透他的演技和真心。阿祖的生日在新年第一天,是个吉利的好日子。今年是阿祖的十五岁生日,徐静溪准备好了去首都的车票,想要带阿祖去游玩。阿祖笑着应了,两人在大雪纷飞中上了火车,火车呼啸着,一如这十年岁月。徐静溪恍惚的想,一转眼,阿祖在她身边也十年了,孩子像青竹一样拔节,她自己的脊梁却像院里的老松树一样弯了下去,发丝也和窗外的雪花一样颜色了。

在旅馆归置好行李后小憩半刻,徐静溪拄着拐杖缓缓地走上街道。她走了两个十字街路口,在一家蛋糕店前停了下来。只有喜欢吃甜食这一点才会让阿祖显得孩子气,她微微笑起来。她坐在橱窗边的圆凳上上等待着,忽然听见敲窗声,她回头看见阿祖站在窗外,这时蛋糕也做好了,她接过包装精美的蛋糕,说,生日快乐呀,阿祖。在阿祖惯常的笑容蓦然就被一种怔楞取代了,看着有些呆呆的,徐静溪有些被逗乐了,便起身向门口走去,阿祖有些慌张地跑来扶她,她便挽着阿祖的胳膊。雪又悄悄地飘了起来,徐静溪此刻心里安宁极了,“我们阿祖呀,要一直一直平安快乐地长大成人哦。”十年间,不是没有过过生日,吃过生日蛋糕,可是很奇怪,徐文祖想,好像今年才感觉到一样,世界的温暖善意早已抵达了他身边。

阿祖真的是一个好孩子,那之后也在努力地学习认真地长大。

徐静溪晃着竹摇椅,迷迷蒙蒙地想着。猫尖声叫了一声,猛地扑到她怀里,把她吓得一机灵。后来呢,后来……她的长子鬼迷了心窍,为了一份保险金想要了她这个老婆子的命。说是为了为她祈福,带她和阿祖到了山里的小庙,实则只是寻个弑母的好去处。阿祖为了护她,关键时刻与那逆子拼死缠斗滚下山崖,发现时两人都奄奄一息,阿祖救回来了,她的儿子没有。十月怀胎,儿女都是不讲道理的债。她疯了一样地捶打谩骂阿祖,阿祖只是看着她,脸色几乎和医院的白床单一样惨白,乌沉的大眼睛里光明明灭灭,最终还是破碎了。徐静溪第一次见徐文祖掉眼泪,在一片混乱中,从小声的哽咽到孩子一样的嚎啕大哭,她仿佛听见了一声“妈妈。”但不是冲着她已经失去理智的脸叫的。那之后阿祖再也没说过话。有一天她在凌晨惊醒,梦里的阿祖还是一个小豆丁,她推开门想要去花园走走,看见了门前的精致蛋糕盒。她从此未见过阿祖。后来她也偷偷地去阿祖的学校查过他的升学信息,出事的那年阿祖正巧高考,那孩子拖着病体考了很好的成绩,却去了一个很远的二流大学学口腔医学。

她在半梦半醒中突然感到万分痛心,浑浊的眼泪自眼角蜿蜒而下,流过脸上的山川丘陵。

大门好像又被敲响了,清清脆脆的,像敲在玻璃上。她抹了把眼泪颤颤巍巍地去开门,推开门的是一个纤秀的青年,有着小兔一样温软的眼神。青年身后站着穿着一个着白色西装的高大男人,他笑得像是他哭泣时一样真实,徐静溪听见他说“妈妈,我带家里人来看您。”

春雪已霁,门口是阿祖幼时栽下的桃树,桃花灼灼,落在三人的身上。我们曾经历过那么多暴烈的苦痛,最后所期待的,只是温柔的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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